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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太原 | 道不尽的馒头巷——掏大粪

杨启建 太原道 2020-02-09

1                    

 

小时候,我们常说这句话戏谑自己:庄稼灌大粪,人们吃粮食,反过来,人们吃大粪。

 

看到这里,看官您是不是觉得胃口向上涌动?怎么好好的就说到这心不能想,眼不能见的污移之物呢。

 

这句话,乍听起来,似乎是不那么入耳。可是,看看我们现在食用的粮食,入口的蔬菜吧。在成长的过程中,它们除了化肥的施加,除了农药的喷洒,哪里还有纯粹的由大粪经过发酵后的有机肥呢?

 

“大”,本有尊敬之意,如我们说,“尊姓大名”,某人写的文章为“大作”,称有名望的人为“大家”,就连那些在舞台上不停地搔首弄姿,挤眉眨眼,八卦不断的演员们,人们都爱喊他们为“大明星”。

 

“大粪”既人的粪便。从植物所需养分以及对土壤的有利程度来说,它均优于其他动物的粪便。

 

前年秋天,在忻州工作的侄儿从老家给我拿来一个大南瓜,没有打农药,没有上化肥,只浇了沤过的大粪。因为没舍得吃,等到第二年过了正月才打开,不但没有腐烂,而且连瓜的水分都没有丢失,熬在稀饭里特别的面。

 

再看看我们今天吃的蔬菜,买的时候还是绿茵茵,水灵灵的,可在家隔不到几天,就腐烂得如同母鸡受惊吓后屙下的稀屎。这样的蔬菜让我们吃得心惊胆颤,猜不透它是被打了什么样的催熟激素或者不明真相的化学成分。

 

小时候,我们吃的白面,只有一种标准粉,0.18元1斤,煮饺子、擀面条,吃在嘴里筋道,不发黏;如今去超市买面,品种繁多,眼花缭乱,且不说价格的高不可攀,入口后基本不用费牙咬,像九十岁的老太太嚼棉花糖,咕嘟着嘴,用舌头转几圈就可以下咽。

 

这或许是,土地离开了大粪的浇灌,慢慢地失去了它的特性。

 

如此看来,童年时代歌谣中的“吃大粪”,对普通人来说,已是遥不可及,能够享受此殊荣的恐怕只有富豪和高官。


  

2

 

冬夜里,月明星稀,寒风凛冽,掏大粪的农民就赶着马车出了村。戴着破旧皮帽,裹着老旧棉袄裤,手握竹竿鞭子,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竹鞭子梢高高向上耸立,在风中摇曳着。人坐在大车辕上,背靠着身后的粪桶,两条腿向下耷拉着,半睁半醒地迷糊着。马儿却是轻车熟路地向前奔跑。

 

这是要赶在城里的人起床之前掏净街巷外面的茅坑。

 

大车上排列着满满的木制粪桶,圆形,上下一般粗,约有八九十公分高,立着的木板上下有三个铁皮紧紧箍围着。桶做得很考究,考虑到了在长久潮湿状态下木板的伸缩与膨胀。它的盖子也很结实,开关容易,并且严丝合缝,不让里面的干稀汤水溅洒出来。

 

进城后,街巷一片静谧。把大车停在巷子口上,空桶卸下来放在一边,把粪勺子和粪兜子放在茅坑边,接下来把桶一个个转动过去。掏满后,再转动回到大车面前,把桶装到车上。晨曦初露,他们又赶着大车回到了农村。

 

农村并不远,水西门的西门外城墙一出去就是新建路,看到眼里的就是广袤碧绿的庄稼地。路上也偶尔跑着大卡车和拖拉机,行人很少,大部分是地里忙碌着的菜农。

 

也有白天掏粪的,应田间或菜地里需要。有时正是饭点儿,就听“轰隆隆”的声音从门外碾压了过来,人们只有避让。正端着碗挑起面条往嘴里吸溜的人,只好屏住呼吸,躲在一旁。


                 

3                

 

馒头巷九号院早先只在西南角有一个厕所,掏粪的来了也不用惊动整个院子。“文革”期间,人口增长较快,院子的上方又加了一个。这样,就要在全院人的注目下,滚着粪桶穿行而过。操作时,虽说把厕所的门关住了,但用长勺子在粪坑里打捞干货或把粪兜子提起来往桶里倾倒汤汤水水的声音仍不绝于耳。粪水的打捞是由一个布带连着长长的绳子,把口袋扔进坑里,等它自行灌满了,就像钢笔管吸足了墨水,然后拽着绳子提起来,口袋对准桶,一只手放松,另一只手上提,“哗”的声音猛烈又绵长,全部入桶。这时口袋就成了疲软状态,再进行第二次入坑。

 

“满腹经纶”的粪桶走起路来,声音就露出了显赫,隆隆地在大地上震响。它们快速地旋转着,斜而不倒,圆圈总是那么大,掏粪人用手掌在盖子上面轻轻摩挲着,就像打麻将洗牌。到了马车跟前,借着滚动的惯性,用大腿和髋部轻轻一顶就上了车,再让它们排队站好。从下桶到滚到茅坑装车,一气呵成。

 

   赶车掏大粪,吃生产队的工分,属于“公派”性质。

 

还有一种类似于个体,具有承包性质。他们不用队里的资源,而是自己准备了一辆加重自行车,后面的支架上绑着两个铁皮桶,比汽油桶细一圈,高度差一些。自行车支架上用竹子或木板将两只桶固定牢,再用绳子捆结实。桶后面还立着一个长把儿勺子用来舀粪的,还有一只流动的小桶。两个空的铁皮桶没有太多的分量,盛满以后可就有二三百斤了,没有功夫是无法骑起来向前走的。首先两只胳膊上要有力量,能够压住车把保持平衡。向前走几步先走稳了,左脚上脚蹬,右脚踏着地助力,反复几次后,右腿向上抬,掏空从梁上进入,同时身体向后靠。等到右脚落在脚蹬上,屁股同时落座。

 

骑车掏粪,像游击队员,哪里有战场奔向哪里,以公共厕所为主。看到厕所就下来,先拿着勺子和小桶去“探路”。赶好了可以趁热打捞,有时坑里面空空如也,只好再找。还有时候,坑是空的,可听里面有人说话或发力的声音,知道正在“生产,”就在外面等候,淘一些现货。

 

没有固定客户就只能这样。

4

公厕的粪坑一般都在厕所的后面,前边的蹲坑是用水泥抹的斜坡,从里面贯通到外面的大坑,坡较陡,便于“实物”滚落下来,外边等候的长把勺子也就侯个正着,直接从坑的底部舀起来,装进桶里,这是指干燥利索的,属于“干货”。如遇上闹肚的,下落后就趴在斜坡的顶部,摊开了,不出溜。此时,必须下坑去掏,把勺子伸进去到上面,刮下来。

 

入坑时,手扶住粪坑的壁沿,两脚蹬在墙壁的缝隙上,腿叉得开开的,借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下身不动,上身却弯腰低头活动自如。常做这种工作的人也是身手矫捷,身轻如燕。如果是男厕所,下去后掏完就走,绝不恋战;要是女厕所,有的人就乐不可支了,晦暗的心理如小虫子样往出冒头,就要在坑里多支撑一会儿。如上面有动静,就弯腰低头,头都低到坑的最底部了,然后侧头向上,脖子几乎都扭得和脑袋脱节了,再睁大了眼睛朝里瞅,有时嘴里还啪塔啪塔地直响。

 

那个年月,利用进城掏粪的机会,偷窥女厕所大小便的人不算太少。

 

馒头巷4号是庙前派出所所在地,经常有人被群众扭拽着进来。大多是附近郊区的农民,穿着破烂,衣服上的污垢就是干了的粪便,散着臭气。他们到了派出所后不像别的案犯那么紧张害怕,而是装傻充愣,表情里流露出来一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满不在乎。群众呢,对他们远没有对待小偷那样恨之入骨,又是打又是骂地不依不饶。轻蔑的眼神里大多也是看个热闹,而他们的特殊“身粪”又让你无法靠近。

 

 

有一次馒头巷4号院就被群众大呼小叫地扭送来一位。他正在粪坑下面向上探头时,把一位女孩子吓得魂飞魄散,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口里连呼“救命!”

 

派出所对于这一类案件避之不及,也不好下定论,他说他就是在掏粪,没干别的,但群众押来了又不能不处理。那人三十多岁,一张干巴巴的瘦脸,小眼睛不停地转动。民警也不让他进审讯室,就在当院里站着。有群众解下了一只鞋带儿,连他的一只手和院里的晾衣铁丝捆在了一起。绳子挂得有些高,这小子不时地张开嘴巴,并踮起脚尖,抬头看天,以缓解胳膊的酸麻。他穿一身黑色的破衣裤,趿拉着两只烂球鞋,沾满了粪便。围观的群众站了一会儿就散了。到天黑,民警呵斥了两嗓子,打发他走了。


5

 

我插队的村里就有这么一位,名叫二猴子,长得小脑瓜,大耳朵,说话时两只眼睛滴流地转动,看着很有智慧。只是他的两只眼睛一个大,一个小,还不对称,盯住人看时,眼珠子里射出的光芒像是朝两个方向发散,让人觉得这家伙又在动什么歪主意。

 

二猴子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喜欢往外跑,就承担了骑车掏粪的任务。他人倒是很勤快,不怕辛苦,熟门熟路的,拿的工分比在地里干活儿要稍微多一些。但是在生产队,社员们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的还是不多。

 

听说二猴子在这方面是个高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硕果累累”。他有时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外出作业时的“偶遇良缘,”我们也只有耐着性子,故作着迷地听。

 

早期的二猴子品行不端,曾因偷窃被劳教过一年。就在他的偷技日臻成熟之时,他在为此绝食三天的爷爷面前发誓从此脱离此行,否则自己剁掉三根手指。后来他的确再不行窃,但自从掏粪以来,却有了新的“爱好”。

 

6

 

那两天砖窑停工,小队长就让我跟着二猴子掏一天粪。他赶了个毛驴车,装了10个粪桶,用绳子从周围捆好。二猴子坐在车辕前面,我坐在车的尾部,或者坐在桶上面,迎着风,汽道两旁的庄稼散发着浓郁的生长气息,冲淡了粪桶的味道。

 

二猴子在前面扬着鞭子,侧头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不太情愿,就说,启建,你行了!在砖窑背砖的苦沃来重,你都能干下来。见我不吭气,他又说,咱们先到肥皂厂、灯泡厂看看,估计能掏上个五六桶,下午再到红纺去,那儿有好几个茅则。你到时帮我往车上搬一下就行咧。哎!人家你们插队生哪是干这个的了?说着,他有些讨好似地扭头望了我一下。

 

灯泡厂,肥皂厂这几个地方二猴子都比较熟悉,还都有货,快晌午时我们就掏了五六个桶。晌午时分,我们就带着自己的干粮啃了几口。

 

休息时,我问起了他的家庭,他不太情愿说。他的婆姨是从山西静乐县逃荒过来的,虽说娶婆姨花钱不多,但体弱多病,经常吃药打针,加上三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还有不幸的是,那次在家里玩耍,碰倒茶壶,滚烫的开水直接就照着小儿子的脸扑了下来。

 

我们到了红纺的宿舍区。公共厕所有几个,二猴子也很熟悉。平时的厕所都是男左女右的方位,男厕所占三分之二的地方,女厕所占三分之一,可是纺织厂就打破了这个约定,基本上男女平分秋色,甚至感觉女厕所还要大一些,真正体现了毛主席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厂区的人,也是女的多。因为纺织工三班倒,街上经常看见穿着白色吊带围裙,脑后扣着一个白色盘子样的帽子的女工,婀娜的身姿,落落大方。有的女工刚刚下了早班,三五成群的,梳着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

 

小毛驴车停在路边上,我看到二猴子一手提着粪桶,假迷三道的像是在寻找厕所,却低头缩脑地朝这些女工们偷瞟一眼,有些猥琐。

 

厂区尽头上有一个公厕。二猴子说,再有不多就满了,我们去哪儿吧。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到了这里。这个厕所的粪坑也是在后面,坑不是很深,被恶臭的污水淹着,上面却是一片庄稼地。二猴子跳下粪坑,站在两壁的边缘,一勺一勺地向上舀到桶里。我看他挺辛苦的,就帮着把小桶里的倒到大桶里。

 

一会儿,桶快满了。这时我听到前面有两个女人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还有咯咯的笑声。再看二猴子,本来正在男厕所的坑这面,听到声音后,一下就把手里的勺子扔到岸上,两手扶住墙沿儿,一个翻身,像一只山涧里的跳蛙,三蹦两蹿跃到了上面,然后不停歇地跑到女厕所这面,顺手就把长把子粪勺斜插在坑里,一手扒住墙沿儿,一脚踩住勺子的把子作为支撑,头就往下低,再扭动着向上看,头还使劲向前凑。他的头已凑到斜坡的下部边缘,脸和嘴像是卡在了槽里,动不了,脖子下面还有黄色的汁液缓缓地流淌了下来。    

 

二猴子的头还不停地上下蠕动着,幅度不大。再看他,膝盖上,胳膊肘上,全都沾有粪便,他自己却全然不顾,像是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我站在上面又可笑又可气,也有些无聊,觉得和这么个人出来有些掉价。

 

里面的人像是站起来了,叽叽喳喳声还在继续,二猴子开始麻利地收队,敏捷地从坑里窜了上来,像一只野猫,然后习惯性地甩两只手,又把两手在砖墙上蹭来抹去,还把下巴和额头抹了一把,又在衣襟上蹭了蹭,手就算是干净了。

 

接着,他两眼眯着,又张开,狡黠地望着我,脸上丝毫没有羞涩感,倒像是看了一场久盼的内部电影,一种满足挂在嘴角。

 

我们又走了一个厕所,粪桶全部装满了,就赶着毛驴车打道回府。路过一个副食店时,他进去买了一个甜饼子,我以为他自己要吃,或是会掰给我半个,没成想他却直接把饼子放在驴的嘴前,两手捧着让驴吃。驴的长耳朵上下摆动着,两只大眼睛向前凸着,眼睫毛就和当下影视剧里的女演员的一样长而厚重,长长的牙裸露着,很幸福地嚼着。二猴子就像是在喂自己的孩子,直到驴伸出长舌头把他手心里的饼子渣儿都舔舐干净,又低下头,把二猴子放在脚底下的水饮了几口。

 

我看得有些惊讶,这可是小队的毛驴啊,而晌午二猴子自己就干啃了两个窝子头!

7

 

我们赶着驴车回家,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两条腿当啷着。车载了重,走在不太平坦的汽道上,发出吱吱哼哼的响声。

 

二猴子很健谈,甚至很风趣。我看着眼前这个生活艰辛的汉子,和他聊了起来。他说他想多挣些工分,今后领着孩子去大医院做植皮手术,可现在挣的工分连一家人的口粮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钱呢?他告诉我,收了秋后,他准备去大队汽道下面的机修厂当协议工,干装卸。虽然累些,但工厂还给一点儿现金补助。另外,每周有一天假期,还可以出去掏粪。

              


汽道上零星地散落着马粪,二猴子停了车,拿着铁锹和一个旧布袋跑了过去,一点一点地铲起来,装进口袋里。看着他佝偻着细瘦的身体,一路小跑,就像是一只在汽道上蹦跳的猴子。

 

看着看着,前面的这只猴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二猴子的生活那么困窘,可他没有倒下,没有消沉,甚至没有抱怨,还把多年曾有的恶习金盆洗手,独自坚强地向前走。他只是在孤寂而而贫穷的生活中寻求一点很低级,很龌龊的开心,这种人我们难道就只有斥责和鄙夷吗?

 

马粪捡了有多半袋子,二猴子看着也是情绪高昂,这是给他家的三分自留地的。我俩继续着说笑,他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两眼放着聚不到一起的光芒,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品咂滋味。我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斜着眼瞥了我一下,嘿嘿地笑,笑得有些浪荡,甚至有些淫荡,并且有意让我接他的话茬。我知道他在指什么,说,“今天有收获吧!”他哈哈笑着说,“喂怪婆姨的多则(屁股)别冻冻(白花花)的!真叫怪受用了!”说着,又眯上眼,身子向后靠,像是充分享受的样子。我只好配合他的高兴,跟着干笑了两声。看着我很认同他,他有些感激又满足地望着我。

 

这时,我突然想到什么,就问他,“哎!要是人家上面的人扭过身来,调转枪口。你,你咋地呀?”二猴子愣怔了片刻,一下子反应过来,张着嘴,手指着我,“你,你!”不知想说什么。


8

 

插队后分到铁路工作,我又见过二猴子一次。

 

那次我身穿铁路制服,从轩岗上的车。车厢很拥挤,过道里都是人,我侧着身往里走。突然,我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也正朝我这儿看,可四只眼睛一对视,他马上把头扭过去,两眼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我明白了,二猴子是因为我当了工人,怕看他不起而不理他。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两排椅子中间,一只手抬起来,准备照着他的脸上重重地掴上一下。二猴子从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我,只好扭过头来。“呀!启建呀!”他故作惊讶地喊道,并随即站了起来,伸出两只细瘦而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俯仰地看着我,表现着心中的惊喜。

 

坐在椅子上的旅客看到我俩这么热乎,就让了一点地方,我半个屁股坐在椅子边上。二猴子很激动,我也有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欣喜。我说你小子这是去哪来?他告诉我,他去了一趟内蒙的二连浩特,准备运输一些牲口的草籽,回到家乡倒腾。我看到他的精神面貌已有很大的变化,由衷地为他高兴。说到他婆姨和孩子的病,他说就是为了赚钱带他们到大医院去看。

             

 

原平到了,我准备下车。二猴子非要送我到车门口。看着他说到今后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小子现在还干不干那事了?”他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然后抬起一只手摇摆着,“不咧,不咧!么拉乖意思,摸得顾不朔(忙得顾不上)!”


9

 

我们有时用一个词“粪便横流”,来描述厕所因堵塞而造成的污秽不堪。我八九岁时,在回民小学西校上三年级,曾经历过这么一件事。

 

回民小学西校坐落于解放路的路西,出了校门的左手,是韶九巷的街口。再向北走,当时那里是一个中国人民银行的储蓄所,就是现在的工商银行,后面是银行宿舍的院子。和人民银行并排的是一个商店,以卖布匹为主(或是副食店,我记不清了),旁边还有一个清真肉食店。

 

肉食店里有个店员,大高个,脸圆圆胖胖的,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尤其喜欢小孩子,他家住在南牛肉巷,人称“大胖子”。大胖子的儿女们在回民小学上学,我母亲又在回民小学教书,彼此都很熟。回民当中流传着一句话,“回回亲戚”,意思是回民因人少而走得近,相互都能扯到三姑四姨上面。因为经常见面,我母亲就称大胖子“大哥”,我们自然就叫他“大舅”。

 

闲言少叙。那天大约十一点半,我下了学,从西校往馒头巷走。早晨母亲给了我两毛钱,让我下学时买些羊肉绞馅儿。这是我家的做饭习惯,两毛钱的绞馅儿炒出来,每次做菜或做和子饭时放一点儿,可够吃两三天的。

 

到了窗口,我买好了肉,大胖子给我用食品纸(略微发黄的草纸)包起来。草纸包肉,回到家要赶快把肉拿出来,不然肉和纸就粘在一起了。这是那时,要是像如今肉的水分那么大,根本无法包,纸一下就被泡烂了。

                        

 10

 

拿上肉,我转身回家,这时从银行宿舍的大门里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后生,车子后面驮着两个装得满满的粪桶。后生脑袋上箍着一条白毛巾,早已变了颜色。他一只手用力压着车把,侧着身,另一只手扶着后面的桶,低着头向前,下巴都快靠在车梁上了。他看到便道上人不多,就想着骑上去。他左脚踩在脚蹬子上,右脚跟着向前快步走助了助力,偏腿就上大梁。

 

便道上的路面也不是太平,有坑洼的地方,后生的车把就一直摇摆。车子本来要下了便道上马路,路牙子下面有个斜坡,是供送牛羊肉的汽车上下的,可自行车的方向却向商店扭了过去。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妇女,刚买了东西从商店走出来。却看见着自行车冲着她就歪过来了,惊慌地就往身后躲,她想退回到商店里面去,正巧这时一个拉烧土的男子,两只胳膊架着一车烧土,肩膀上还套着拉绳,正低头蹶腚地进银行宿舍院子,小平车横着挡住了妇女的路。妇女赶紧扭身,两手不由地抱住了头,往马路方向走,可掏粪的后生两只车把就是稳不住,像是在追随这位妇女,在妇女就要走下便道的时刻,后生的车子连同后面的两个粪桶,就像一匹受惊的马,前轮一下腾空,后生也一下子腾空,腾空的前轮子绊倒了妇女。后生这时更压不住车把,眼看着过路的妇女,连同自行车和后面的两个粪桶一同偏倒在地上。

 

后生年轻,反应也快,蹭地就翻身站起来,奋力地往起扶躺倒在地的两只粪桶,而这时两个桶里装的满满的屎啊,尿啊已经疯狂地冲了出来,蔓延了半个便道。

 

与自行车一起摔倒的那位妇女可就惨了。她正好倒在马路牙子上面的树坑旁,桶的敞开的口正对着她,里面干的、稀的汹涌澎湃地朝她流了过来。她有些吓懵了,顾不得疼痛赶紧往起爬,站起来时汤和水一起顺着她的头发和面颊往下淌。她惊魂未定又幽怨不堪地望着掏粪的后生,可后生这时也顾不上她。刚爬起时有些站不稳,她就扶住路边的小树,弯着腰头朝下,就像是女同志洗发后晾头发那样,一边从兜里掏出手绢顺着头发往下捋,还不停地吐着唾沫。

 

我当时也惊呆了,觉得这女人真够倒霉的。她的面容慈祥,眉眼周正,衣着整洁,梳着剪发头。看装束打扮应该是一个“白领”。

 

此刻,她张着嘴,呲着牙,两排洁白的牙齿露出来,牙的周围是一圈几近透明的粉红色的牙床,牙床上和牙缝里都挂着屎末儿。

 

路过的人们有些惊讶地望望她,没人停下来看笑话。我突然想起来和肉食店找个脸盆,让她洗洗脸。我走到窗口,看着大胖子,小声地喊,“大舅”,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大胖子似乎也看到自行车把人碰倒了,他顺着我的手指望见一个女人扶着树低头站着,旁边掏粪的正拿铲子和勺子清理泼洒出来的粪便。大胖子看我一脸着急的样子,问,“咋咧,二小子?洒在身上咧?”“是了!让她洗洗脸哇!”我连比带划地说。大胖子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从肉案子底下找了个脸盆,接了些清水,端着给了我。

 

我端着脸盆过去,看着妇女,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脸上带着十分凄楚的微笑看了看我,把脸盆放在地上,两手伸进去,手心朝上,捧了一掬水,低下头,没有洗,而是吸到了嘴里,嘴一鼓一鼓地漱着口,又吐出来到树窝里。这么来回几下,嘴里干净了,她又低下头,一只手撩起水,开始洗头发梢儿。她的头上别着那种很细的黑色卡子,头发并不显凌乱。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脸很红,连脖子根儿都是红的,但她却洗得很认真。

 

很快,半盆水的颜色变成浑黄的了,像是里面扔进了一块黑黄的泥巴。

 

后来的经过我就记不清了。在我脑海里磨灭不掉的是那张和善的面孔,和一脸无奈的羞愧神情。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都没有忘记这张脸,没忘掉这个妇女。她无辜地遭遇这么一次“横祸”,但她没有骂街,没有耍泼,因此没有引来围观的人群。她只是很平静很隐忍地默默处理着。

 

这次预想不到的遭遇,或许提前透支了她今后生活中的不幸。如果真是这样,也算是应了老百姓常讲的一句话,交了“屎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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